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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化人生智者境界

2000-08-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李春林 我有话说

金克木先生临终前用六个字说他的一生:“哭着来,笑着走”。

18岁,先生以诗步入文坛;24岁,先生出版《蝙蝠集》,成为新诗界卓尔名家;88岁,先生以诗化的语言告别读者。

都说“天妒奇才”,才华太出众的人难期高寿。其实不然,金先生不是享年八十八吗?我想,这大概是先生的思维和文字一直那么年轻,才让上天“失察”吧。80年代以来,一茬一茬的年轻朋友都有这样的感受:读其文而想见其为人,“金克木”是个年轻学者或年轻作家;读其文而真见其人,“金克木”原来是个皤然老翁。这个皤然老翁思维和反应比年轻人还要敏捷,这个皤然老翁是改革开放初期许多西方新知的引进者,这个皤然老翁85岁学会了用电脑写作和传稿。于是,从“大吃一惊”到“原来如此”,金克木成了没有年龄概念的人。

平辈近,隔辈亲。金先生老朋友不少,“小朋友”更多。我是先生的一个“小朋友”。我崇敬的学界老前辈,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有“气象”的;一类是有“神韵”的。金先生是我接触过的最有神韵的人。

金先生的神韵就是羚羊挂角,神龙在天,让人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更难以形成文字。我与先生相识十五年,又是做记者的,虽然写过不少人物专访,但一直不敢写先生,原因就在于此。我怕我写出来的金先生不像金先生,我怕我写出来的金先生让金先生不满意。先生的诗,先生的散文,先生的小说,都足以使他成为当代文坛的“凌烟阁”中人物;先生的东西方文化研究特别是梵语文学和印度文化研究,也足以使他进入当代学术象牙塔的顶层。先生靠自学成大才;先生做教授50多年,桃李满天下;先生连任五届全国政协委员。总之,先生是个名人,一个有传奇色彩的名人,但专门描写先生的文字却少之又少。看来,与我有同样想法的大有人在。先生在的时候,我不敢写先生,还可以盼望先生自己写自己;现在先生走了,我们拿起笔写先生的点滴,尽管是以蠡测海,以莛撞钟,但一蠡一莛总是聊胜于无,一蠡一莛可以积少成多啊。

忆念金先生,首先想到的肯定是聊天。先生聊天,海阔天空,主题频换,妙语连珠,隽言不断,他善于把雅的东西说俗,把俗的东西谈雅,闲淡中寓深远,平常中藏机锋,让人坐而忘返。每次都是我们打断话题,这倒不是我们有什么事情要回去办,而是怕先生太累了。打断话题后最好抬腿便走,否则先生在过道还会接着聊呢。先生的“小朋友”都把听先生聊天作为一大乐事,我和新闻界的同行去他家,不完全是约稿采访的公事,不完全是求教问学的雅事,不完全是看望老人家的私事,常常干脆就是去听先生聊天。先生聊天,喜欢提问题,聊到关键处,他突然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一答,他说“不对”,二答,他说“不对”,三答如果还不对,他就会哈哈大笑起来。那是智者的笑而不是胜者的笑,在这样的笑声中,你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难为情。其实,听先生聊天多了便会发现,先生提问题,并不就是要让你回答,只要你不急于接话,几秒钟后他自己就把答案说出来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积极回答先生的提问,一是为了测试自己的智识,二是为了老人家高兴。我们与先生聊天,得到的与付出的实在不成比例,我们给先生讲的,也就是一些他在书上报刊上电视上和广播中看不到听不到的琐事,但先生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常常要问个究竟,他有一颗童心,对一切他不知道的东西、一切新鲜的东西,总是那么好奇,那么想了解。80岁以后,先生几乎足不出户,但他知道的外面的事情比我们还要多。有一次,我在日记中记先生的聊天和自己的感受,那次先生提到“举重若轻”,说一个人有十分才学,显弄五六分,文章才潇洒好看。由先生的话,我想到“过”与“不及”的关系,“过”还不如“不及”,“不及”可以补,是主动;“过”则需要调整,是被动。我又想到雕刻人像,为了便于修改,鼻子要留大一点,因为大能变小,小不能变大;眼睛要留小一点,因为小能变大,大不能变小。记着记着就成了一篇题为《留有余地》的随笔。只可惜我没有坚持,如果一直记下来,先生的聊天可以成一本书。

金先生喜欢聊天,一有朋友聊天,他那间简朴的书房兼卧室就热闹起来。但热闹之中,我还是隐隐感觉到他的寂寞。放眼看去,现如今才学识趣与先生相当,能做他聊天对手的人能有多少?即使有几个,也像他一样年事已高,打电话不是你耳背就是他听不清,哪里聊得起来。于是,先生晚年的文章,最喜欢最常用的文体是虚拟出两个人来一问一答。也许,那个虚拟出来的或古或今或中或外的人才是先生理想中的聊天对象吧。先生雅好围棋。我去他家,推开门,常看到他凝神入玄,坐在棋盘前不知是自己摆棋还是“打谱”。但他从不与人对弈。先生的棋力到底有多高,恐怕谁也不清楚。围棋有手谈、坐隐之目,先生当属“坐隐”一类。先生写作,考虑最多的是读者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先生常说的一句话是作者写文章,要“眼前无读者,心中有读者”。在这次住院前,先生一直坚持给读者回信,先生始终把读者当作朋友,时刻渴望着与他们无碍地交流,因此,他的文章对表达形式很讲究。在我见过的人里,锦心绣口妙笔贯通,文章和聊天一样机趣盎然,金先生当为第一。我见到的金先生,热闹的时候多;他的寂寞特别是内心深处的寂寞,也许我永远也不能真正地体味。

热闹而又寂寞,喜欢热闹而又享受寂寞,这就是金先生。正是在这不寂寞同时又寂寞之中,他成就了自己诗化的人生和智者的境界。

先生精通梵文、巴利文、印地语、乌尔都语、世界语、英语、法语、德语等多种语言文字,他的学术研究涉及人文科学的诸多领域,而且创见迭出,多有建树。在当今学界,若论古今中外,杂学旁通,先生少有人能比。但先生最痴迷的其实是天文学。自30年代戴望舒将他从天文学拉回文学后,在聊天中,在文章中,他不知多少次表达过未能从事天文学研究的遗憾。在最近写的一篇随笔中,他再一次充满怅然:“离地下越来越近,离天上越来越远。”这里,我要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反驳先生的话了:先生没有离天上越来越远。8月5日,先生走了,他到天上去了,他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那是诗人、智者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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